第46章 待镜分橘(1 / 1)
小钟渐渐发现学校里值得喜欢的人和事。
她曾经深恶痛绝的那些,皆是腐朽僵化的死物,但是具体的人一个个都有血有肉,与其说对压抑、扭曲的现状甘之如饴,如同所谓“伪人”画皮不画骨地模仿着人类,毋宁说,她们与小钟的不同,大抵在于更能忍耐。
这样的地方适宜生长故事。许多故事的开端就是一场突发的变故或灾难,将人物安排在极不舒服的位置。
正好,一年一度的征文比赛又像秋日南来的候鸟飞入校园。学校里从不缺乏充满创作欲的人,围绕比赛的创作、讨论正热火朝天。
周六下午,小钟和朋友们约在学校附近新开的网红面包店见面,接着在学校没能聊尽兴的部分继续聊,边聊边写。
作品邪恶混乱的程度也随着参与人数的变多指数级爆炸,就像多人协作类的小游戏,加入的人越多,大家整体的智商也越低,沙雕操作却是层出不穷。
真的有人爱吃这口饭?征文写这么炸裂,不行吧。
旁边写数学试卷、不参与对话的陈书妤成为第一只小白鼠。
问她对这段故事怎么看,她看完露出微妙的表情。
这是征文?
陈书妤反问。
果然……不行吧。
贞观附和。
陈书妤若有所思,却道:剧情挺有意思,不过有点虎头蛇尾,以后有机会扩写成长篇?
真的假的?小钟不敢置信。好奇怪,再看一眼。但她脑袋才凑过去,手边写到一半的文稿就被丁雨然顺走。
小心翼翼捂了半天,最后还是大意了。
“胡言乱语的意识流小说,也没剧情,没什么好看的。”
然而少女们像护雏般将稿纸护在身前,颇有兴味地品鉴起来。
小钟软趴趴地接受现实,不安地观察三人的表情各自微妙,严肃地皱眉深思,茫然困惑,想笑又忍笑,暗暗用手臂摇另外两个人留意这句话……啊!
漫长的十分钟。
小钟细细体味着社会性凌迟的苦涩,以后她在姐妹面前再无隐私了。
文稿读讫,三人皆是异口同声:“这是你写的?”
“昂。”小钟弱弱答道。
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评论,却又感到无论如何该说点什么,空气陷入诡异的尴尬。
破冰艰难。
“好厉害呀。”,“你为写这个读了不少书吧。”,“你写的细节……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,尤其是那方面。”
“写得好色。”丁雨然讲得太直接,要放在线上聊天,直接就是一连三个害羞的黄豆脸。其他人都接不上话了。
小钟虚张声势道:“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,不写点真情实感的情色小说,难道去写贞操带、裹脚布、女德女诫?”
“真拿这篇投征文?”贞观问。
小钟纠结地抿嘴,“大不了就不投了。我写出来我就满足了。”
少女们没有讲到最要命的地方,这是一篇背德女同小说,讲封建家庭的叛逆女中学生苏智茜,和家里读过大学、搞过革命、最后却委身嫁给守旧军阀做妾的“进步又退步女性”钟盼之间的恋情。
小妈文学,口口声声说着不爱,到最后还是写了。
故事的开头是临近毕业,苏智茜与女校的几位同学聚会,场景就像今日小钟与同学聚会。
大家轮流讲关于初恋的故事。
前面几人都只讲了些平淡寻常的小事,像生活的角落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,无一不被嚣张跋扈的苏智茜无情嘲弄,你们那算哪门子初恋。
最后轮到智茜,大家都期待着她讲,她却自罚一杯,不愿意讲。
哪有这么好的事?
众人自是使劲浑身解数撬开她的嘴。
智茜挨不过,最后到底是说了。
智茜是家中次女,父亲在外不常回家,母亲体弱多病,长姐早嫁,此外再无人管束。
她自然就养成一副野蛮顽劣的秉性,今天摔坏这个古董,明天得罪那个客人,惹事总没个消停。
永久地址yaolu8.com后来她老子回家,终于知道她那罄竹难书的恶行,一怒之下就教乳母把她的头发剃了,打包送去苏州的振华女校念书。
眼不见为净。
如今难得放假回来,才说三句话,又气得老爷差点中风,依旧是家里的最大祸患,收拾不住,最后只好让新来的姨娘钟盼看管这淘气小孩。
然所谓姨娘是何许人物?插足父母婚姻的第三者!智茜对这个钟盼素无好感。
后来道听途说,袁世凯“二十一条”时期,钟盼曾在广东组织排日运动,创设基金会扶持国货,而后又追随中山先生参与护法,世人以汉末魏文昭甄后相况。
就是“下嫁”军阀,知道她的人也依旧当她是落水的凤凰,礼敬有加。
但是智茜不这样想。
智茜年纪虽小,生长于众声喧哗的民初十年,见证着旧时代家家奉若珍宝的《太上感应篇》变成废纸,知识精英在报纸上笔头论战“科学与人生”,“问题与主义”,讲“文学革命”,“整理国故”,“传统与现代性”,她心里对世事是极有主见的。
在教会学校学了外语,读过先代的外交官写泰西风情,外国如何先进,中国又如何落后,也生出匡救时弊的抱负,立志未来要做世界第一的女外交家。
至于“晚节不保”的钟盼,在智茜看来,就好比“临危一死水太冷”然后水灵灵剃头当贰臣的钱谦益,讲再多现实、苦衷与妥协,眼里容不下沙的少女不理解。
她只知钟盼嫁给她的父亲是背弃信仰,是表里不一,是当了小三还想立牌坊。
她看不起。
不过,参照托尔斯泰所说,一般人所关心却是官禄、财帛、疾厄、家庭、流年喜忌,没有政治、思想和学术——国与民全然打成两撅,知识精英与庶民的悲欢不能相通,是近代中国尤其醒目的状况。
智茜与钟盼针锋相对、水火不容的小世界,对于外面的饮食男女,却是摸不到边的象牙之塔。
普罗大众心中念念不忘的,是追更接地气的消遣小说,探案、侠义、世情,从才子佳人到鸳鸯蝴蝶……样式五花八门,内核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俗人。
时值鸳鸯蝴蝶派的经典作品《玉梨魂》即将改编搬上电影荧幕,钟盼与放假归家的智茜初回碰面,就是与另外的三五太太名媛约好去看这部电影。
智茜不喜欢爱得死去活来的故事,答应去看,不过是离了学校,日子忽然无限寂寞,有伴玩总好过独自一人。
再则,她想当着旁人的面,狠狠给钟盼一个下马威。
女人们边吃下午茶边玩牌。
智茜故意将盛水的银壶烧了很久,等着钟盼来烫她的手。
却不料钟盼午睡晏起,姗姗来迟,毫无接待来宾的意识。
一身阴丹士林蓝的半袖旗袍,映衬得肤色冷白,不施粉黛,照旧是女学生的模样。
她从旋转楼梯走下来,悄无声息,闲庭信步,悠然拨弄绕进头发的玫瑰色耳坠,但教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。
与此同时,金瞳、灰白毛色的波斯猫跑来同样颜色的羊毛毯上,融为一体。
智茜看着它穿梭在女士们像云朵般连成片的裙边,忽焉翻过身,伸爪一刨,大家才注意到这猫儿的存在。
垂眼觑猫的丰腴太太显然不喜欢这小东西,五官拧紧,脸上半掉的脂粉都绿了三分。
智茜是唯恐天下不乱,正愁没机会兴风作浪,数落钟盼的不是。
然而话未出口,钟盼在楼梯中央望着底下,轻描淡写地支使佣人,“小菊,将猫抱走。”
言罢,小菊钻进牌桌底下,费了好一番功夫,捉来雪团似的大猫,弓着身从面前穿行过。
钟盼独自落坐在牌桌后的沙发,与智茜相望。
她看见钟盼的眼睛出绝乌亮,凝望过来是一片冷寂的辉光,至极的怀疑,见识过人间顶残忍的欺骗与死亡,所有关于希望或相信的星星都坠落了。
智茜恍然大悟,原来她不是软骨头,是铁骨铮铮、端碗骂娘的鲁迅。
更多精彩小说地址yaolu8.com移下炭火的银壶已渐渐放冷,智茜心里胡作非为的小火苗也浇熄了大半。
大抵世间之人果然秉性有相克,钟盼不过是人坐在那,智茜就感觉被压一头,浑身不自在。
钟盼借机就与嫌猫的太太攀谈起来,两个人一道数落猫儿的不是。
性子野,留不住,就是好吃好喝的供着,她也宁可把外面当成是家,对外人亲,向亲人恶。
世间若要找什么活物脾性比猫更恶,只有往人里面找。
钟盼道。
此话一出,本来只当钟盼是空气的另外几人也来搭话,说自己家里也有那样的男人,丈夫,儿子。
对此漠不关心的智茜却像局外人。
她觑了眼钟盼,上看下看,暗道奇怪。
钟盼的举止不算失态,却也谈不上有大家闺秀的温婉风范,像男人。
有时逢场作戏地笑,眼光顾盼,神韵活像是轻薄纨绔在社交场上,想定要攻陷他所心仪的端方女子。
智茜忙将眼移开,看向客厅边缘的三色花窗,神游天外,再定下心来,不知怎的竟目不转睛盯着钟盼的胸脯。
年近三十,她竟是个没生养过小孩的女人。
打完牌去电影院,五个人坐两辆车。
三位来客一辆,智茜与钟盼一辆。
钟盼走在前面,本应先坐,但她打开后座的门,却“绅士”地站在一旁,遥遥等着智茜走上来。
智茜本不欲与她并排,如此却无法了。
途中钟盼问她是否看过电影的小说。
智茜窃乐,鸳鸯蝴蝶写来写去不就是鸳鸯蝴蝶,看过没看过有什么要紧,她于是借着胡乱听来的一两耳朵,答:“知道,不检点的男家教拐骗中学生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钟盼模棱两可地点头,转头望向窗外,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。
她以为智茜看不出来,实则看得一清二楚。
智茜心里更不是滋味。
两人再说不上别的话。直至电影院近在眼前,钟盼细玩她方才的话,又别有深意地问了一句:“讨厌那样的故事,还是讨厌男人?”
但不及智茜作答,车一停稳,她就逃也似的从车上下来。
她打心底里不认可钟盼是长辈,更觉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。
看完电影,智茜才知自己与钟盼说道的,根本不是《玉梨魂》的剧情。
钟盼笑,原是笑她自作聪明。
怅然若失,好像一场十分要紧的考试,在她意识到要紧以前就潦草对付了。
她对钟盼有新的话讲,接续之前在车上未尽的话。
但一行人走出电影院到露台等车,钟盼忙着照看另一位年轻小姐。
说是路上吸到粉尘,过敏,人被折腾得眼泪汪汪,鼻尖红红,擤鼻涕的手绢就没有放下去过。
风吹得树影婆娑起舞,小姐却像一株含羞草卷拢弱不胜风的肢体。
钟盼又是为她披披肩,又是拍着她的后背连连安抚,智茜一点插话的间隙都没有。
傍晚回家要与父亲共进晚餐。
按理说,作为新“监护人”,钟盼对智茜应该有教导的话,比如规劝她收敛脾气,让她在饭桌上嘴甜些,对人多笑笑,低个头认个错,有点机灵劲,老爷也会宽宥她的过错,不至于真如他说气话威胁的那样,断了她的经济来源……她的乳母庄妈总这样讲,又说以她下人的身份本不该讲,但她也是一片热心为姑娘好。
如今钟盼教育智茜是名正言顺,但她竟是一句叮咛也没有。
同样的话最后又让庄妈讲了。
此日的智茜蔫蔫的,瘪瘪的,像被雨淋湿的小火苗,张不起一点气焰。
老爷要她认错,她迷迷糊糊答应,知错了。
老爷以为是钟盼给她的木头脑袋开的窍,又点名钟盼教导她读书,她竟也迷迷糊糊答应。
追悔莫及。
——但也还好。
翌日她按如约去找钟盼,钟盼根本懒得理她,只教她坐在一旁,自己玩自己的。
倘若只是如此,智茜应当在家里度过一段宁静无事的假期。
新房客的到来却打破难得的宁静。
这位不速之客是老爷在外面认的干儿,名叫杨澹,睦州人,年纪比智茜大两岁,下半年到这边念大学,过来借住。
杨澹幼时父母双亡,由大他十三岁的寡嫂抚养长大。
两人守着老一辈人留下的薄产,清俭度日。
这样的生活不易,却也不是不能过。
但他还有位抽大烟的堂兄,整日在最脏乱的烟馆与地痞流氓厮混,抽烟又赌博,败光了自家的产业,又来打杨澹家的主意,擅自将嫂叔二人生计所依的几处田宅折价变卖出去,教她们的日子更难过。
寡嫂被迫再醮,杨澹为继续学业,也不得不想尽办法自讨生活,一面为人做些卖字书帖的营生,一面又遍寻亲故接济。
外面的流言说,生性风流、管不住裤裆的老爷早年在睦州时,曾与杨母有段不清不楚的情缘。
老爷见杨澹如见故人,自是宠爱有加,视如己出,教家中上下都要像对待真正的少爷一样敬爱他。
但智茜暗暗地猜想,老爷何等精明的人?
不至于疼爱外人到如此地步。
杨澹八成不是干儿,根本是他在外面的私生子。
自然,心胸狭隘如智茜,杨澹虽生的一副玉面郎君好皮囊,眉眼温柔带笑,会体贴人,比冷冰冰、硬梆梆的钟盼不知道好多少,她也是极为不喜。
大户人家里做事,谁还没有点眼色劲?
一转眼,大家全都见风转舵,去奉承老爷面前当红的新人去了。
两相比较,她再看不爱管束自己的钟盼,反倒没那么讨厌。
钟盼这些天很忙。
家里有处理不完的家事,隔三差五又要打扮整齐外出应酬,或是举办沙龙茶会,接待来客。
除她以外,家里就在没个管事的人。
智茜的母亲虽是正妻,但长年卧病,想管也力不从心。
至于老爷的前几房姨娘,又全是绣花枕头,中看不中用。
唱评弹的只管做她忧郁的夜莺;事神礼佛的只管人淡如莲,家里怎样都好;被强娶来一心求死的,依旧在换着法儿折腾寻死,或弄死自己的孩子。
这样看来,老爷娶钟盼是另有打算,不像娶太太,更像雇了个在家干活的长工。
智茜观她与老爷相处,不见有夫妻情分,渐渐地,也几乎忘记她的姨娘身份,更忍不住在钟盼面前猛猛说杨澹的坏话,称他才是老爷娶来的第六房姨娘。
钟盼不以为然,却说杨澹是过来寄住的“林黛玉”。
智茜被逗得哈哈大笑,也更不屑,他一个男人,十八九岁,有手有脚,没有残疾,真好意思厚着脸皮来过寄人篱下的日子。
钟盼不再搭腔,装作没听到她说的坏话。
这个人惯是这样,喜怒不形于色。
但是智茜冥冥之中有所感觉,来自女人的默契,钟盼也从心底里敌视杨澹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。她跟钟盼和解了。
然而,某天智茜如常去找钟盼,遇到钟盼正责骂给母亲侍药的下人。
下人手脚不干净,偷换家里的名贵药材出去倒卖,给母亲却用街坊间售落灰受潮的廉价药,已成惯例。
钟盼接管事情以后,好几回旁敲侧击地敲打过,但下人自以为是老油条,根本不把初来乍到的钟盼放在眼里。
老爷的姨娘素来是纸糊的白花,她没想过钟盼也是个不好惹的。
矛盾爆发,于是有今日这场正面对峙。
智茜才知“老实勤快”的下人,多年来的事业经就是做好表面功夫,只做表面功夫,落个好名声,别人说她,她也有理,要换了某某某连她都不如,她好歹手脚麻利。
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敢虐待智茜的母亲。
可是若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这些事最后全都被钟盼说破。
下人心虚,非但死不承认,还反向钟盼撒泼发起火来,说自己这么多年在苏家受了天大的委屈,半生都交付在这,钟盼还没资格去说她。
但下人每每一提高嗓音,立刻就被钟盼那张机关枪似的嘴强行打断。
下人想定了要拿捏钟盼,却拿捏不了一点。
两人正僵持,杨澹就挑在这时候来了。
钟盼觉得这些事不该教外人听,就要打发下人先走。
下人却将好脾气的新来少爷视作救世主,先发制人,就将钟盼如何责骂她,不让她“解释误会”,添油加醋在杨澹面前又说一遍,倒变成钟盼欺负她。
然而,杨澹在路上就听见下人的半截哭诉,说委屈云云的话。
他明里迁就下人,慈眉善目说钟盼也有不周全的地方,暗里却将话锋一转,说要另给下人谋个好去处。
收藏永久地址yaolu8.com——这话已经成了黑脸的钟盼讲不得,要她来讲,就成了新太太卸磨杀驴,赶走二十年的老奴。
杨澹是下人情来“帮”自己,她不好驳杨澹的面。
事情解决。
钟盼看了眼怀表,心知与智茜约定的时间已过,只好抱歉地送客。
杨澹猜到智茜要来,说他只是来还书,智茜来他就告辞。
钟盼碍于情面,也就仓促留他一盏茶。
两人就法兰西革命史、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吉利文学相谈甚欢。
话间杨澹提起智茜,想从钟盼这边打探智茜的喜好,钟盼只模糊地说: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,大抵只喜欢华丽新潮,让人目不暇接的东西。
杨澹草草应过,话题又回归到书。
钟盼打断道:智茜不爱读书。
杨澹转而拍起钟盼的马屁,说她是女中豪杰,并讲了一段前清封疆大吏与南洋名妓在民初时剪红烛,吸斗烟,吞云吐雾又谈论天下时事的风流韵事。
钟盼默默地吃了块焦糖饼干。
杨澹又说饼干甜腻,提了茶壶上前,坐到钟盼身边与她添茶,随后周到地端起茶碗,请钟盼喝。
好不亲昵。
智茜躲在大花瓶后面,硬是旁观了全程。
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句话:早知他来,我就不来了。
脚偏偏像被胶粘住,动弹不得。
她既没有勇气走到二人面前,堂堂正正说她来了,也没法潇洒地离去,不爱看的东西就不去看。
最后还是钟盼走过来,将发呆的智茜当场逮住。
“我当是谁,躲了这么久。”
钟盼说着,就见白猫从窗棂跃来,迎着拖到地裙摆攀在她身上,她抱起猫回沙发,一步一摇地缓缓走,似抱着个婴儿。
待将猫儿放在沙发上安抚好,钟盼才细细净手,用银调羹继续舀剩了一半的奶油蛋糕。
途中望向智茜,不过“您请自便”的眼神。
智茜问:“你从没教过我读书,怎知我不爱读书?”
钟盼沉吟许久,似酝酿好要讲一番语重心长的道理,出口却是叹息,“你这个小傻子。”
智茜被骂得一头雾水。偷听中积攒下的种种不快再兜不住,她话里带刺地向钟盼呛道:“我以为你不喜欢六姨娘,你跟我是站在一边的。”
“你是你,我是我,我们怎么是一边?”
不是这样的。
方才钟盼对待杨澹就不是这样,她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,到后来,钟盼疲倦的脸上竟有重新现出笑意。
不跟她一边,那不就是跟杨澹一边?
——这个年纪的智茜对复杂的世事还只有非黑即白、非此即彼的简单认知,却难以理解钟盼夹缝里求生存的处境。
“你喜欢杨澹?”智茜问。
钟盼正端着茶杯欲饮,听见这话,满面疑惑地抬眼看智茜。
智茜见她无辜又事不关己的神情,只当她又在做戏,烦躁起身不欲多留,不甘却像潮水翻涌上来,又冷笑着留下一句:“你当我是小孩,看不出你们想苟且?我偏不会让你如愿。”
“你倒试试。”
最新地址yaolu8.com钟盼脱口而出道,放下手中的点心盘,饮过一口茶,便是伤神扶额,紧闭着嘴不愿多说一句。
智茜也扫兴得很,就要离去。
眼看要走出门口,钟盼才开口将人叫住,“你等等。”
她从冰鉴中央取出一方小盒,递到智茜手中,“鲜奶油蛋糕。”
智茜抱着盒子走到门口,愣愣地卷起隔断水晶珠帘又往回望。珠玉乱飞,惊扰檐下的风铃,也引得钟盼抬眼望来,万种情绪。
相顾无言。
钟盼心猿意马,不留神将奶油吃到手指上,不经意一垂眸,依旧是出神地看智茜。
眼神柔情却暗藏霸道,她不许她就像这样落荒而逃。
而后,钟盼将缀满宝珠的手放至唇边,吮去白色的奶花,似灵蛇般带出一段赤红的舌尖,比唇色更艳。
胭脂在戴镶金蓝宝石戒的食指边化成海棠色,但眼底是不为所动的冷。
智茜终究逃走了,回来吃独自吃那块蛋糕——本来心烦意乱让小菊丢了,小菊见东西还是好的,丢了可惜,久久迟疑,智茜干脆让小菊拿去分了吃,她更是惶恐,说平白浪费东西,庄妈那边都没法交代。
智茜恼,兜兜转转,蛋糕还是回到手里。
窗外的三个下人正讲姨娘们的闲话。
智茜吃着蛋糕流泪,也心不在焉地听了两句。
中午父亲去过钟盼那。
这或许才是为什么她露出潮湿、松软却又饱含死意的神情。
遥想上回同父亲共进晚餐,餐后有道甜点就是鲜奶油蛋糕,由巴黎来的法国厨师所做,里面放了无花果和冻顶乌龙,滋味异常香甜,也颇难求购。
智茜爱吃,但碍于亲朋的情面让给旁人,只吃到小小一块,意犹未尽。
这些细节被钟盼看去,成了今日这块蛋糕的来历。
智茜以为过了那一天,自己早就没有再吃奶油蛋糕的心情,但重新吃到,仍旧觉得好吃。
因为是单独定制,严格来说不会有完全重复的味道。
这次的蛋糕似乎更酸些,有种似曾相识却说不清名堂的异香。
好吃得该死。
如果说每一种味道都代表着某段独一无二的记忆,智茜流泪,是因为知道今天体会到纷纭的感情,以后再也没有了。
往后一连好些天,智茜常与杨澹待在一处,想方设法绊着他,既不许他去父亲面前谄媚,也不让他去寻钟盼。
杨澹脾气出奇地好,就是日复一日地被打扰,他也从来不改谦和有礼的姿态,侍奉不遗细谨,挑不出错。
和谁相处得多就会喜欢谁吗?
智茜发现悲伤地发现不是。
时间日久,她觉得杨澹很烦人。
心里烦闷起来,就忍不住迁怒于他,可他做的事偏偏都太周全,就是智茜想借题发挥,也找不出借口。
忍不住也只好忍着,烦上加烦。
那个女人就像悄悄住进她的脑海,每每一点小事就不请自来。
智茜刻意不去想她,反而更想,想她一个人在做什么,出去遇见怎样的人,在家的话,是不是只有那只白猫相伴,别的下人是不是也欺负她,是不是又遭过父亲的折辱。
那天或许她一早就可以站出来帮钟盼,下人欺负的也是她的母亲。
她好后悔。
为什么犹豫到错失时机?
假期将近尾声。悬而未决的变化又让所有人都躁动不安。
杨澹误会他与智茜的感情亲近到旁人莫及的程度,邀请她作为女伴,去参与和裕饭店开业的舞会。
这倒也没什么。
然而,自从一位穿着辣椒红色膝上短裙、明丽异常的交际花热切地邀请杨澹前去跳舞,两个人走散了。
杨澹说不多时就回来,却迟迟不见踪影。
也有许多男士想邀智茜共舞,还有神经质的诗人混杂着洋文和古文为她作诗,他说这就像波德莱尔为擦肩而过的黑裙丽人作诗。
但周围各种声音实在嘈杂,她没听清诗人热情洋溢在念些什么,只听出字句间都写着四个字是“自我感动”。
舞会开至中夜,鼓噪新奇的西洋流行曲听过新鲜的劲,只有挥之不去的扰乱。
她想安静一会,却感到天地间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属于自,看着黄白相间的陌生面孔,无数像石头一样或深或浅,或清澈或浊暗的瞳孔,只觉出无限孤寂。
鞋履交错,杯盘狼藉,堂上烛灭。
纵使声光化电在短暂的几十年间有飞跃性的发展,两千年前的宴会是什么样,人间是什么样,似也没有多改。
混乱间,智茜的一只宝石耳环被人摸去了。
耳垂被轻轻揪了一下,转头耳环就不见。
登徒子。
但直觉告诉她,那是双女人的纤细的手。
手上微凉的金属首饰擦到她的颈边。
智茜抱着侥幸地往去过的地方寻了一周,无果,只好找饭店前台登记失物。
没过多久,侍者送上一枚烫金花笺,智茜认出这是家里的东西,打开来看,里面说耳环的所在,是兰馨楼的“念奴娇”房。
没有落款。
字迹是杨澹的字迹。
智茜相信家里的人,只当那是饭店服务台一类的地方,没有多疑就找过去。
确认房号,推开紧闭的房门入内,对门是两面椭圆形的全身镜,围成折角对面而立,充作屏风,她在里面变成两个。
折过转角,才真正看见房间里面的情况。
侧边壁上挂着幅神似《大宫女》的东方仕女图,美人不着寸缕睡在红白牡丹的花丛里。
缘墙围着一周细细的烛火,照亮整道玫瑰花篮。
各处室大大小小的镜子,火光星星点点地在镜中反复折映,似丝线穿满房间。
留声机轻放着《G大调钢琴三重奏》,似低吟浅唱。
这是德彪西少年时陪同某位贵夫人度假避暑,应召所作的曲子。
十八岁。
钟盼讲过。
中央茶几摆着一套精巧的茶具。
两只茶杯,一只用了,一只没用。
用过的那只盛着半盏茶,孤零零地放在茶海以外。
这似乎是别人订的客房。
智茜觉出不妙,正欲悄悄退走,里间传来有人起身,掀动珠帘的声响。似曾相识。某一瞬间她几乎有回到家的错觉。
是杨澹约她过来?
她满怀诧异转向通往套房里间的门,却见走出来的是个穿白金双色鱼尾洋装的女人。
钟盼。
鞋的细脚高跟踩在天鹅绒地毯里,不再有声响。
她一边走,一边踢掉高跟鞋,踮起脚不改步履,来到智茜面前。
钟盼问:“你更期待杨澹来?”
有声小说地址www.uxxtv.com智茜垂头不语。
耳环的事早已惹得满身疲惫。
她见到钟盼,意外之余,似乎独自处在陌生环境的紧张不安都消失殆尽。
但待钟盼开了口,智茜却不得不想起往日在家的种种,她的柔弱,她的伪装,她似燕过无痕的勾挑。
心情波澜壮阔的,不能平静。
她们好久没见,还闹着脾气。
温柔的话就是到嘴边,也别扭说不出来。
“你摸走我的耳环?”智茜不客气地反问。
钟盼不置可否,抬手摸上智茜的脸颊,然后是变空的那边耳垂。
蕾丝粗糙的触感。
再然后,手指巡弋过裸颈,攀上嘴唇,智茜却咬住手套,一带一扯,用牙撕掉半透光的白色布料,像揭去牛奶上微皱的奶皮。
关节微红、筋骨依稀可见的手。
钟盼退开两步,拘谨地将右手藏去背后,另一只手亮出耳环。
“果然是你。”智茜伸手收回耳环,钟盼却早预料到她的反应,抢先一步将身一转,让智茜扑了个空,趔趄两步险些撞着茶几。
钟盼眼神一变,就像演戏的人顿时出戏,忙关心问:“你有没有事?”但智茜无心理睬,不过在心里恨恨地想:这女人惯是这样爱欺负人,心眼蔫坏。
智茜走上前猛将她的手腕捉住,意欲强夺。
钟盼不肯,挣扎中,却带着智茜也一并跌倒。
绒毯像深春时分茂盛的草地,将横卧的二人围陷在深处。
皮肤触碰到另一具柔软温热的身体。
她察觉到钟盼也吃了酒,身体为醉意不自知地发烫,摇曳,或许也想要缠绕。
“一骗就着道,教人如何省心?”钟盼费劲地支起上半身。
“还不是你诡计多端。”
刨花水定型的发髻已然碰散,碎发挂在眼前,在视野上方蒙成帘幕。
钟盼将发丝一缕缕挑开,像揭起新娘的盖头。
她看见钟盼颊边妆粉鳞片般的闪光,情不自禁地一阵干渴,空咽喉头。
这次钟盼用赤裸的手抚摸她的脸。
没有手套,也没有任何珠宝。
像冰糖葫芦一样莹润的唇瓣,糖浆还透着才出锅的温热。
微启的不是话语,是炽烈的哀求。
“你明知我心意。”钟盼道。
智茜拔去她盘起长发的象牙簪,拈在手中,“我从来不知你为何要嫁我的父亲。”
但话音未落,长发像一道落花的飞瀑倾垂而下,堪为隔绝天日的遮蔽。
她感觉到趴在自己身上的钟盼就像家里那只孤独的小猫。
太可怜了。
任性也随她任性吧。
她情不自禁轻咬她的唇。
但动作里本该蕴含的恨或爱意,智茜未曾察觉。
只是流淌的哀伤。如若期待人的唇上也有糖浆那样香甜的味道,注定要狠狠失望。
相继起身,在这里,钟盼请她跳今夜舞会的第一支舞,也是最后一支。
她流了很多汗,智茜从她颈边尝到混融粉香的咸味,她出人意料地露出几分羞赧,像狐狸在忘情的时候不自知地将尾巴掉出来。
挂领的细纱如蝉衣从耸紧的肩头褪落。
现在她或许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哪里惹得父亲另眼垂青。
不关青春美貌,而是聪明得漏洞百出,恍若生来就是为被征服。
只有她明白她,既恨且懂,她与天底下所有为她沦陷的男人都不一样。
不,或许是一样的。
旅程的最后一站是里面的卧房。
钟盼把自己房间最高处摆着的雕花漆盒带来了。智茜一直以为是里面装着嫁妆之类的东西,现在打开却大出她的意外。
里面是根奇巧的权杖,用古代雅言讲是“势”,更直白些就是“假阳具”,还配有皮革金属的扣带,可以穿在身上。
木头还散发着醇浓的自然香气,是由北美出产的黑胡桃木所制——不必介绍得如此详细,一看就是洋人寻欢作乐的玩意。
智茜平生头一回见,气得眼都瞪直了。
但钟盼一见她被戏弄,就很有继续戏弄的心情,不疾不徐地擦拭权杖,像给手枪上膛一样为它穿上软皮套,调整扣带,又过分细致地讲解男人那东西的构造。
智茜对此没有一点兴趣,甚至由衷地恶心,打断了直言问:“你想用那东西干我?还是让我干你?”
钟盼微笑摇头不语。
智茜皱眉。
钟盼将东西弄好却是丢回原处,一起身就将她覆面按住,拉下连衣裙后背的拉链,原形毕露道:“干你还需要那种东西?”
“放开,我没有允许你碰我。”智茜喊道。
钟盼的回应是咬她,从耳朵一直咬到越露越多的后背,乃至腰、臀和腿,像剥虾一样将她的人从衣装里完好地剥开。
肆无忌惮地凝视她,说她茂盛可称呆气的毛生得可爱。
过分狎亵地亲吻她。
比母亲更温柔地熟悉这具干涩的身体,每一寸肌肤。
她知道了她的脚。
钟盼小时候,慈禧太后一颁放足令,广东那边的妇女普遍就放足了。
但智茜随固守旧思想的母亲住在乡下,被缠过两年足,后面耐不住一边倒的舆情压力,智茜去父亲面前假意哭诉,父亲也发了话,才只好放足。
小孩骨头软,脚放开了就继续长,最后也长得与钟盼的天足一般大,尽管智茜身高要高一截。
只是她的右脚有块骨头被裹骨折,错位了,没及时正回来,脚背为之隆起一道弧度。
长好以后复原就难了。
就算找西医开刀做外科手术,也不保证能弄好。
反正不疼不肿,能跑能跳,也不影响生活,寻常穿着丝袜穿着鞋,一点看不出。
可现在不一样了。
钟盼手掌心捧着她的脚,一面不屑地说“男人才爱玩脚”,一面却在足弓的弧上反复摸索,久久不肯松开。
两人的脚底对底相叠,果然一样大。
智茜早就知道这件事,钟盼却很新鲜,抵着她,像弹钢琴似的来回拨动脚趾。
小孩的脚。
钟盼爱不释手地抱着,轻蹭过她的唇和脸。
红粉印痕。
情欲的感觉意味着变回小孩。
吃掉一切想吃的东西,浪吟,摇晃,不知节制。
嘴巴成为性器官,唇齿就只是脱缰的异形兽。
钟盼在她上面,像月饼一层层地抖落酥皮碎屑。
微卷的发,扶疏枝叶。
钟盼两下就被顶哭,窄小却湿得要命,她的劲也实在太大。
钟盼细细地教了好几次,她都不得要领。
没办法。
一想到钟盼或许也曾像今日这样伺候父亲,对父亲露出梨花带雨、千娇百媚的神情,她就控制不住自己。
会不会?到底会不会?她对她是不是最特别?
水沫的激荡皆是内心深处的叩问。
但钟盼偏偏又颇善隐忍,饶是如此,也不过用尽全力缠抱着她,像不来不会攀援的植物想要攀援,每一块肌肉都在拉扯。
但她不喊疼,就是流泪,发抖,失控,也死活不喊一句。
她所给予的她全都承受,哪怕嘲弄她是苦热之地又小又涩且没有肉的柑橘。
她有危及性命的疮疤,肚子上可怖的枪眼,陷在肉里取不出来的弹片。
多病之身。
不能生育,或许这对女人反而是幸运。
十年间动荡的往事都变成夜开的白色小花,落下来倔强地绽放。
但正如花开必有谢,她们的爱情本来不是为纠缠,而是为诀别。
游园惊梦最好就结束在惊梦,后面死死生生地折腾,早就失了感情的纯粹。
在规矩森严的大宅门,无数双眼睛看着,夜不归宿就已是很深的罪过。
钟盼说,自从她早年秘密参加革命,就抱有必死的觉悟,这条命已不能算是自己。
余生是她从烽火刀尖赚来的。
……
小钟把小说拿给身边人看,收获完全相反的两种评价。
同学们大抵是说,钟盼写得生动,好像她们也见过这么个人似的。
AV视频地址www.uxxtv.com但是哪里见过?
想不起来,于是她们又追着小钟八卦,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一位姐姐。
拿给绍钤本人看,他边看边忍笑。
小钟问他笑什么,他最后说,小钟写的女主角跟本人一模一样,惟妙惟肖。
他想象得出小钟穿每身衣装、做每件事是怎样情态。
至于钟盼是他,他不承认。
问就是他才不会被干还哭。
他也不是小柑橘。
大柑橘。小钟嬉皮笑脸地纠正。饱满、水润、个头很大、很好咬的进口大柑橘,柑橘猫猫。
他说不过,扁扁地走开了。
小钟好像第一次发现他这么可爱,抑制不住继续逗弄他的心情。
他或许是自己不知道,他在床上真是一副她见犹怜的狐媚相,文字表达还是太抽象,所以她得画出来。
于是第二天起来,她把他在她身下高潮的表情画成了猫猫头像,面色绯红,眼含泪光,情不自禁地挑眉,却又死咬着下唇,不愿松开。
画完发给他,并说:“这是你。”
“不像。”他秒回。
“是情侣头像。”小钟继续哄道。
她感觉得出他的别扭,但他还是二话不说把头像换上,又问:“你的呢?”
小钟微愣。
更早的时候,她一起玩的几个人,包括自己,也每人画了一幅同样风格的动物头像,小群里热热闹闹地品鉴完,也就再无下文。
没人真的换那个头像,于是小钟自己也没换。
当时心里还有点小失落。
她没想到大钟会换。
她将同款的愤怒小狗找出来,设置头像。
他看见又笑了,从房间里出来当面跟她说,“小狗像你。”
两人把手机的大图分别点开,并排摆在桌面。小钟满意地说:“像我把你欺负哭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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